《圣朝名畫評》內頁
《宣和畫譜》
出仕志向斷于好友的離世,面對動蕩的五代亂局,李成遁入山水世界。草木零落、舉目荒涼的秋冬景致,成了他筆下常見的母題。他畫名甚著,甚至名重朝野,但卻不以為意。眾多王公貴族想招納他于自己府下,他一一拒絕以畫家的身份去作門客。已過不惑之年的李成舉家遷居陳州,在一次酣醉之后溘然長逝。
好友病逝舉薦未成
出仕夢斷寄情山水
當我們把存世的李成作品一一賞讀,不得不慨嘆歲月流轉、世事倥傯。
作為宋代山水畫開宗立派的宗師泰斗,李成是中國山水畫史上最神秘的傳奇人物。他自詡為士流清放的才子,世人卻以為他是落拓不羈的畫家;他自認繪畫純屬自娛,世人卻求之若珍璧。他出身李唐宗室、富貴之家卻半道中落、流落江湖;他滿懷抱負、意圖仕進卻屢屢落空、不得施展。他縱情詩酒琴棋,寄寓翰墨書畫。世人皆認為他的藝術燦若群星、如綿延無盡的銀河,豈不知他是高懸天宇的那一輪皎皎寒月,千百年來清輝不減,照耀中國山水藝術的天空。
傳說他的作品很多,北宋末《宣和畫譜》記載,僅僅宮內所藏作品就有159幅之多,但傳世的卻很少,現(xiàn)存世的不到40幅(包括各個時期后人的臨仿本、傳派畫家的作品以及移花接木的補配本)。他被世人追逐傳頌,卻又有“無李論”的江湖傳說。我們看不見他、摸不到他,但他似乎又無處不在,在歲月的渾蒙里、畫史的幽微處呈現(xiàn)謎一般的模樣。
苦寒之中方有曠野之嘆,蒼茫之中才有迷離之慨。入世而兼濟天下是文人士大夫的人生理想,李成也概莫能外,那個出仕成就功名大業(yè)的夢想一直在心間繚繞不去。
彼時周世宗柴榮作為一代明君,抑武重文,廣納天下英才,樞密使王樸作為李成的好友,欲舉薦李成。
然而,天有不測風云,剛到京城開封不久,王樸和柴榮竟接連病逝,趙匡胤“陳橋兵變”黃袍加身,李成的理想化為夢幻泡影,只能留在開封“遨游縉紳間”,得以欣賞他們收藏的精品力作,間接對他的山水畫創(chuàng)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,畫藝精進,臻于完美之境。李成本性曠達孤傲、性格桀驁倔強,又加上懷才不遇、壯志難酬,作為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,縱然他“氣調不凡,磊落有大志”,面對一個動蕩的五代亂局,難展拳腳,其沉郁與孤悶,何以紓解?
于是,他逃進絹紙構筑的山水世界,躲避現(xiàn)實的風雨,他在那里開疆拓土所向披靡。他把對這個世界想說的話,都寫在那些曲欄蕭樹、危棧斷橋、灞橋風雨間。這個為藝術癡迷的人,不斷地行走,放意詩酒、縱情筆墨,畫煙云明滅、寫四時朝暮。他借景抒情,讓人生際遇的遭逢,寄托于大自然的律動,應和歲時節(jié)物的變化。“平林漠漠煙如織,寒山一帶傷心碧”。草木零落、舉目荒涼的秋冬景致,成了李成筆下常見的母題。不是哀鳴亦非怒吼,而是一種淡逸超蹈的低吟,如天邊寒月繚繞的云氣一樣清虛飄忽、氤氳空濛。
畫名甚著不借此攀援
有貴族傲氣拒當門客
他畫名甚著,甚至名重朝野,他被簇擁被仰望被擁戴,但他卻不以畫名為意。在那個文化風流、書畫風行的時代,藏家蜂擁而至,可是他不因金錢所動、不為狂熱的書畫市場茍活;他不事權貴、拒絕指手畫腳的“甲方”;不為皇戚貴胄歌功頌德,墨隨心走、盡己心性。他之為畫,是靜觀自己的內心、回望自己的生命。是抒情懷、寄人生,不必氣勢恢宏、富麗堂皇,若淡若疏,抒發(fā)生命的感悟與沉思,書寫天老地荒的生命大寂寥。
在劉道醇的《圣朝名畫評》(又名《宋朝名畫評》)里記載著李成舉家遷往開封后的一件事:
開寶中孫四皓者延四方之士,知成妙手不可遽得,以書招之。成曰:吾本儒者,粗識去就,性愛山水,弄筆自適耳,豈能奔走豪士之門,與工技同處哉。遂不應。孫甚銜之,遣人往營丘以厚利啖當涂者,卒獲數(shù)圖。后成舉進士來集于春官,孫卑辭堅召。成不得已往之,見其數(shù)圖,驚忿而去。
《宣和畫譜》里也記載李成從“作色振衣而去”之后,“王公貴戚皆馳書致幣,懇請者不絕于道,而成漫不省也”。
孫四皓是富豪出身,有女為妃并得寵,孫遂為皇親國戚。他家財萬貫且愛好繪事,喜歡蓄養(yǎng)畫家,很多畫家都是孫的門客。他很想結識招納李成,花重金從別人手里收藏了李成的畫以表達喜愛和敬仰之情,并趁著李成赴京趕考之際邀請其登門。李成雖是沒落之人,但其內心深處保持著貴族世家的傲氣,看到孫將他與畫工匠人相提并論,非常生氣并拂衣而去,他盛怒的主要原因是自己的畫被變相地賣與孫家,讓別人誤以為自己是售畫自持。這直接導致了李成與王公貴族徹底決裂,誰來重金求畫,一概不理。因為在當時人們認為畫師畫工的地位非常低下,這也是為什么李成聲明自己“吾本儒者,粗識去就,性愛山水,弄筆自適耳,豈能奔走豪士之門,與工技同處哉”的理由了。之后眾多王公貴族也想招納他于自己府下,他一一拒絕以畫家的身份去作門客。
千金難降傲骨,媚上攀枝不是李成的選擇,他常常以東晉戴逵哪怕毀壞心愛的樂器也不為權貴演奏來激勵自己。作為文化名人,王公國戚、達官貴人宴請其飲酒作畫,他常常不應。但他卻與開封相國寺東宋家藥鋪的主人相談甚歡,每往“醉必累日”,醉后揮毫潑墨不亦樂乎,為其賦詩作畫。以至于《東京夢華錄》卷三記載“宋家生藥鋪,鋪中兩壁,皆李成所畫山水”。在諸多宋代文人的隨筆中談到,當時京城開封汴梁的店鋪,諸如茶肆酒坊藥鋪中皆有“張掛名畫,裝點門面”的習俗。設想當時有李成真跡裝點門面,滿墻風動,云氣氤氳彌漫,宋家藥鋪的生意一定門庭若市吧。
舉家遷居陳州
酣醉溘然長逝
乾德二年(964)司農卿衛(wèi)融出知陳州(今河南淮陽),他久慕李成大名,特意下書聘請,已過不惑之年的李成舉家離開開封汴梁遷居陳州,從此再也沒有回到他的故鄉(xiāng)營丘。命運的跌宕讓功名富貴如浮云過眼,心間的塊壘如沉沉大山,他痛飲狂歌,嘆息這不公的命運,常常在醉與醒之間筆飛墨走,不知東方之既白。967年,他在一次酣醉之后溘然長逝,留下那些飄零的書畫,讓后人憑吊、賡續(xù)、追摹……
古人不見今時月,今月曾經照古人。這樣一個汪洋恣肆不為外世茍活的人,每一張寒林冰雪之作,不都是他超群拔俗、逃避現(xiàn)實苦難、笑傲山林的人格化身么?
李成走過的一千多年,有豐饒的藝術遺存、更有風煙蕩盡后的雋永留白。他的藝術猶如深秋時分澄澈清涼的月光,映照朗朗乾坤山河大地,無須五色斑斕、層林盡染,便已晶潤光華、高潮迭起。“滿衣冰彩拂不落,遍地水光凝欲流……因君照我丹心事,減得愁人一夕愁”(唐代詩人殷文圭)。愛李成的人必然肺腑清澈,與這輪清寒之月心心相映,緩緩沉醉不知今夕何夕。
責任編輯:邢敏